李娜
阿拉善是一片面积27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,戈壁沙漠交错分布。戈壁上砾石遍布,鲜少能见到高大的树木,更别说星星一样盛开的鲜花,除牧人外,很少能在这里找到同类的身影。在无边无际、无休无止翻滚的沙浪里,爷爷的身影犹如灯海一豆,但他总有那样的魔力,即使身如蜡烛般微弱,依然能够在狂风里保持一点火苗,让微微的光亮持续燃烧,凝固的海面上,他是唯一的灯盏。他所面对的世界是如此辽阔和深邃,一汪水一样望不到尽头,我常常无法说得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,但无疑他是矛盾的,一个集倔强、随和、勤劳、懒惰、有原则与无底线于一体的可爱的老头。
我曾花费巨大的笔墨描述了爷爷传奇的一生,事无巨细地回顾了他的经历,这事情发生在他去世后,也就是说,我在他去世后才成为爷爷的知己,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。当有关爷爷的文字展现在我眼前时,他内心巨大的孤独和寂寞同时展现,我感受到了他存活于世的无奈和心痛,也感受到了在他生命尽头的那几个月时加倍的苦闷。爷爷不善言辞、没有文化、不认识只言片字,身体的疼痛只能透过扭曲的面容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喉咙来表达,他已穷途末路,不知该怎样排解内心强烈的懊恼感,他正在被全世界悄然遗忘,在那一刻,他只属于他自己。爷爷临走前有三大事放不下,一是不能大口吃肉,二是不能大碗喝酒,三是不能再回一趟戈壁。摇曳在地平线上的驼峰、从空中俯冲而下的老鹰、珍珠一样洒满山谷的牛羊曾在他梦里无数次出现,在他生命的日落里,那些司空见惯的景物熠熠生辉,悲壮、凝重却又灿烂辉煌,我想,那一定是我不曾见过的戈壁的另一面,是比雨后初霁、雪后初晴更美妙的景象。
初冬,我再次回到戈壁,耳边漠风呼啸,我的世界动荡不安,冰冷的沙粒刀割一样拍打在我脸上,我裹紧衣衫、佝偻着腰背,努力抵御大风的销蚀。一股淡淡的羊粪蛋的味道从左边飘来,在那里有一群正在吃草的母羊,它们肚腹饱胀,子宫里孕育着新的生命。被秋霜煞过的牧草甘甜可口,它们的嘴巴有规律地上下咀嚼,嘴角被牧草的汁水染绿,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。一只羊大着胆子靠近我,吃掉我手里的芨芨草,还亲昵地舔舔我的手心,它满足地打个饱嗝,喉咙里散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发酵味道扑面而来,一时间仿佛整个戈壁都在发酵,都在消化,我裹挟在其中,无法逃脱。但又觉得幸福,我被它全身心依赖着,也被它全身心需要着,我们言语不通,却血脉相依。
有风的夜晚是没有星星月亮的,我想象中的那种星光漫天、月晖如水的景象始终没有出现,头顶只有一方深邃的夜空。这样的夜晚里戈壁朦胧尽失,哪里都是完整的黑暗和空洞,眼睛逐渐适应这样的亮度后,竟然也能从其中分辨出羊群、羊圈和房屋的轮廓。不由想起那些在戈壁度过的丰饶岁月,夏夜如水,我们躺在静谧夜空下数星星,偶尔有雨点落下,那一点也不影响纳凉的心情。如今,夜空浩瀚无人,季节轮转了几十个春秋,心境竟然变了这么多,想念可以穿越漫漫时空抵达心间,记忆里的人却永远无法重来,爷爷的身影在风雨中变成微光,变成一颗流星,箭一样射向远方。
从戈壁返回后,生活一成不变,工作、任务、压力填满角落,丝毫不给喘息之机。那是空旷大漠所没有的拥挤感,也是游离于滚滚红尘的必要代价,这条必经之路上荆棘遍布、暗桩无数,稍有不慎就跌得头破血流。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,人人都相信自己胜过同类,争取一下就能获得胜利,因而才有了意难平和不能说。反而不如人与戈壁、与自然之间的斗争,因为斗不过便全然不斗,怀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应对每一次风浪,倒也生出豪迈的英雄气概。想通了这些,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、返璞归真一样通透,焕然一新的生活已然在前方招手。
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,成长是一种累积的疲惫,从种子到嫩芽,从幼苗到枝干,从花到果,每个阶段都有无法打破的生长定势,这个过程急不得,除了慢慢等别无他法。人世间的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,功名利禄或许曾得到过,荣辱、欢乐、苦难也或许曾经历过,但最终都会消散如烟。爷爷正是参透了此种奥妙,明白了生命最深刻的奥义,才抛弃一切隐居戈壁,才只相信踏踏实实的收获和幸福。那场透彻的人生我只参与了短短21年,陪跑的岁月加起来还不到5年,没能获得全部的真传,实在遗憾。
但人生不是用来消耗的,是用来发现或者体验的,我没能获得那一部分将会在戈壁一点点找寻回来,我并没有错失太多。爷爷是播种的人,只有他知道土地里到底有多少新的生命正在发芽,而我是收获的人,只有我知道未来会有多少种子种下,我们的生命相互叠加,产生厚实的重量感,其间夹杂着丰厚与豁达、智慧与宽厚。爷爷令人怀念,戈壁令人敬佩,不毛之地中生长出的人生哲理更经得住世事考验,它遥远深邃、宏大饱满,春雨般润物细无声,悄无声息地开启心门,破解愚昧和无知,让从那里走出的人宠辱不惊心、悲喜不变色。
现在我还留存一块早年从戈壁带出来的戈壁石,黑黝黝的坚硬石头始终摆在我书柜的一角,它静静站在那里,提醒我故乡的可贵,那是蚌壳里的珍珠,是天空的星月,是奋斗后流出的热泪,是沉甸甸的思念和牵挂。苦从中来,自然酸涩,自然成熟,从苦中来,自然火热,自然丰满,我的祖辈是一颗被风吹到这里的种子,在干涸的裂缝里努力扎根,蝼蚁一般拼命筑巢,去够那更高一级的生活,他们满怀热情、望眼欲穿,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押在改变命运上,如今我也是其中一员,突觉土地干裂,无法突破,原来苦涩乃常事,原来坍塌与重建总是相伴而生,但那也是丰硕,是无尽的丰硕。